最近,我看到我的学术偶像Paula England在twitter上发的一条状态,让我想到我是该还我早就欠下的稿债了。
我越来越发现,我喜欢改论文远远多过喜欢写第一稿。对我来说,改文章常常改到停不下来,改到嗨!有时候,第一次跟我合作的人会觉得有点被:“为什么我写的东西你全改了?!”
今天,我想分享自己改论文的,还是因为看了村上春树的书《我的职业是小说家》。他改长篇小说的过程,和我改论文的过程有异曲同工之妙。
然而长篇小说的写作不像棒球,一旦写完,又有别的赛事开场了。如果让我来说的话,那么,从这里开始才是值得费时耗日、津津有味的部分。
第一稿完成后,稍微放上一段时间,小作休整(视情况而定,不过一般会休息一周左右),便进入第一轮修改。我总是从头做一次彻底的改写,进行尺度相当大的整体加工。
不管一部小说有多么长,结构有多么复杂,我从来都不会先制订写作计划,而是对展开和结局一无所知,信马由缰,想到哪儿写到哪儿,让故事即兴推演下去。这样写起来当然要有趣得多。
不过使用这种方法写作,可能导致许多地方前后矛盾、不合情理。登场人物的形象和性格还可能在半道上突生骤变,时间设定也可能出现前后。得将这些矛盾的地方逐一化解,改成一个合情合理、前后连贯的故事。有很大一部分要完全删除,另有一些部分要进行扩充,再时不时地添加一些新的小插曲。
我一般写完论文初稿后,也会稍微休息一段时间,如果有合作者的话,会把初稿发给合作者先看。但是,第一稿之后的修改,真的就如村上春树所说,是“从头做一次彻底的改写,进行尺度相当大的整体加工”。
比如,我最近改的一篇论文,合作者负责写文献回顾的一个部分,然后我读的时候,发现从文献回顾推演到研究假设,和我们的分析有点脱节,于是我删掉了她写的很多部分,然后把她穿插在几个部分之间的论证整合到一个段落里。
这个流程结束后,我会再搁置一周,然后进行第二轮修改。这一次也是大刀阔斧地从头改写,只不过更加着眼于细节,仔细地修改。
比如加入一些细致的风景描写,整合会话的语气。检查有没有与情节发展不相吻合的地方,将一读之下不易理解的部分改写得易于理解,让故事的展开更加畅达自然。
这不是大手术,而是微小手术的积累。这轮工作结束后,再稍事休整,然后着手下一轮修改。这次与其说是手术,不如说更接近于修正。
如果说,第一轮的修改主要是看整体行文的逻辑,那么,接下来的修改就更像是,逐字逐句地调整每句话的细节。
我会特别注意:句子和句子之间是不是有连接词?是不是每一段都有一个“引领全段的句子”?每一个章节(section)的最后是不是都有长度合适的总结?章节之间是否有衔接过渡?我甚至会检查,我的措辞是否有一些变化?
大致在这里,我会给自己放个长假。可能的话,把作品在抽屉里放上半个月到一个月,甚至忘掉还有这么个东西存在,或者说努力忘掉它……像这样将作品好好养护一番之后,再次开始彻底修改细微的部分。
好好养护过的作品会给我与先前大不相同的印象。先前未能发现的缺点,这时也清清楚楚地出来。文章有没有深度也可以辨别了。和作品得到了“养护”一样,我的大脑也得到了很好的“养护”。
“养护”也是很重要的一部分。我一般也会在大改几轮后,休息一到两周,争取忘掉这篇论文。等我再次打开这篇论文时,我就觉得自己像在改新的论文一样。很多之前几轮修改时没有发现的问题,也会涌现出来。
有时候,长时间改论文是一件很疲惫的事情。我发现,很多时候,我前面改得很认真,后面就松懈了。所以,我会争取,每一轮的修改,都从不同的章节开始。这样,每一个章节都会被我很认真、用全部的热情和清晰的思维,去审视和修改。
比如,我会在前几轮修改的时候,侧重改front end(引言和文献回顾),稍微修改方法和结果的部分,较少关注结尾讨论的部分。而到了第三轮时,我就会仔细看:方法部分的公式是不是准确?结果部分是不是都写清楚了?讨论的部分是不是和开头以及研究发现呼应了?
既已充分养护,又作了某种程度的改写。到了这一阶段,具有重大意义的就是第三者的意见了……然而,若问我是否囫囵吞枣,人家说什么我都全部接受,其实也未必。
毕竟我刚呕心沥血地写完一部长篇小说,虽说经过养护多少冷却下来,但脑袋里还充满热血呢,一听到的话,不免就怒上心头,还会感情用事,甚至可能发生激烈的争吵……她的,有些让我觉得“的确如此”,“说不定还真是这样”。有时候要花上几天才能达成这样的认识。也有些让我觉得“不对,岂有此理,还是我的想法才对”。
不过在这样“引进第三者”的过程中,我有一条独门规则,那就是“人家有所挑剔的地方,无论如何一定要修改”。即便不能接受那种,但只要人家提出了意见,我就会把那个地方从头改写一遍。不同意那意见时,我甚至还往与对方的忠告完全相反的方向改写。
方向姑且不论,定下心来修改的那几处,再试着重读一遍,差不多每次都发现改得好过从前。我觉得,读过的人对某个部分提出什么意见时,且不管那意见的方向如何,那个部分往往当真隐含着某些问题。
就是说,小说那一处的情节发展多少有些疙疙瘩瘩,而我的工作就是要除去那些疙疙瘩瘩的地方。至于用什么方法去除,则由作家自行决定。就算心想“这里写得很完美呀,没必要改动”,也要默默在桌前坐下,无论如何做些修改。因为文章“写得很完美”这种事,实际上绝无可能。
这次的修改不必从头开始循序推进,而是针对有问题和受到的部分集中修改……这样大致完成后,再从头修改,加以调整,确认整体的情节展开。如果对种种地方作了细微改动,导致整体的基调出现紊乱的话,便进行修正,此后才正式将交给编辑审读。
我真的对村上春树描写的心理活动深有同感。我记得,以前我将论文投出去后,收到拒信,审稿人匿名写到:“你怎么没提?”“是什么意思?”我会跟导师抱怨:“我明明在论文里写了,为什么审稿人不认真看文章,却说我没写?”
我的导师跟我说:“永远不要把责任怪在审稿人身上,他们提出这样的意见,表示我们没有写清楚。我们要把他们有的地方进行修改,写得更清楚。”导师的话,对我的和影响都很大。
虽然后来在拿到审稿意见时,我偶尔还是会觉得很沮丧,但我都将责任怪在我身上,我可以写得更清楚,或者我可以重新组织行文的结构,来提高论文的清晰度。
比如,我之前有篇论文,做了很多的sensitivity analysis(性分析),结果第一次时被拒了,因为审稿人说我的分析没有考虑很多其他重要的情况,不知道我的结果是否可信。
但其实这些额外的分析,我在介绍变量或主要结果时,都零零散散地提到了。我并没有埋怨审稿人,相反,根据他们的,我把文章中几个最重要的性分析单独拎出来,然后组成一个专门的章节(section)。后来再次时,新的审稿人果然没有提出相同的意见,反而说我“分析全面,考虑周到”,非常相信我的结果。
同时,在“引进第三者”的过程中,我会有策略地选择“第三者”帮我审稿。因为大家平时的生活、工作都很忙,如果想要一个人认真仔细地看完全文、提修改意见,其实很耽误别人的时间。所以,我一般是选出我最没有把握的地方,然后发给我觉得在相应方面很在行的朋友或老师。
于是,我把文章的理论部分(大概3页左右)发给理论非常强的朋友帮我看,然后把公式和方法的描述部分发给统计很强的朋友看,并且我会告诉他们,我的具体问题是什么,希望他们着重看哪些地方。
换句话说,重要的是修改这一行为本身。作家下定决心“要把这里修改得更好”,静心凝神在书桌前坐下,着手修改文章,这种姿态便具有无比重大的意义……
修改要来上多少次?就算你这么问我,我也给不出精确的答案。在初稿阶段就修改过无数次,交付出版社排出校样后,还会一次又一次地索要校样,惹得人家心烦。将校样改得黑黢黢一片寄回去,然后把新送来的校样又改成黑黢黢一片,如此反反复复。
前面说过,这是一项需要耐心的作业,然而对我来说却算不得什么苦痛。同一篇文章反反复复一读再读,咀嚼韵味,调换语序,变更细微的表达,我天生就喜欢这种“敲打”。眼看着校样变成黑黢黢一片,书桌上排放着的十来支HB铅笔不断变短,我便感到极大的喜悦。
我想,如果你有“要把这里修改得更好的姿态”,你或许也可以像村上春树以及Paula England一样,觉得改文章是一件非常有趣(fun)的事情。
村上春树的节选来自《我的职业是小说家》的第六章《与时间成为朋友—写长篇小说》。网上阅读可以通过此链接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