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以前对张仃先生不了解,20年前在一个什么会场上远远见到张先生的侧面,头发雪白,我一看,哎哟!好样子!我觉得张仃先生远远看过去真像个老鹰!
一年前,我在纽约忽然接到运甫老师的长途电话,说了大学与工艺美院合并的事,希望我回来帮忙教书,他说,院里的老先生——张仃先生,吴冠中先生——也都表示乐意我回来,我一听,就立刻想起白发苍苍的老鹰!回来后,学校带我去拜访两位老先生。我出国前在曾与吴先生一起开过会,向来也注意他的文章与绘画,不那么陌生;张仃先生却是第一次正式面见,只见他子孙满堂,家里东西都好看,他的样子也好看,坐在那里不太讲话,抽烟,耳朵有点背,真是个,前辈,大艺术家。
第一,张仃先生像个老鹰。第二,我要说:他像个绅士。在我们国家,“绅士”已经很少很少了,张先生这辈子活得像个绅士。第三他是个大艺术家。我不想用国画家、实用美术家、工艺美术家这些词来说他。我还要说,他是个美术圈硕果仅存的大英雄,他是个大侠,是个大玩家,是个大孩子。我见到张仃先生一点也不怕他,他不像个行政领导,不像个供在上的名人,也不像个威严的长辈。我坐在他身边用不着跟他怎么样,他就是这么一个可亲的老人!
看这本书,我有感慨。1988年我给中央美院叫去帮忙代课,学生递条子问:你对中国不能议论老先生有什么看法?
是的,我们都是在背后议论老先生。我回答的大意是:如果一个国家在那么长的时期不能议论老先生、老前辈,是很可悲的;但是,如果一个国家对自己文化艺术上的老前辈不了解、不懂得、不爱戴,那也很可悲。这一百年,中国太快地压缩了几百年的文化艺术和历史,慌忙学过来,又匆匆抛弃,昨天还刚起炉灶,明天就,留下的断层太多,一代人与一代人的沟通、理解太少。你哪怕是要对抗,也要知道是在对抗什么?同谁对抗?我在国外,最有感受的是所有美术馆、画廊和文化活动,从来没有中断对前辈的、故去的、对正在老去而仍然还在从事艺术工作的人,进行持续的展示,深入的研究。
像张仃先生这样的大腕,在国外,他的书哪里是出一本两本,该是几十本。并不光是为了赞美、树牌子,而是真的在记载、理解、研究。我们对自己的文化传统、自己的历史,太不了解、太隔膜、太了。我们总在割断历史。而张仃先生是美术圈活的历史,我们应该知道这代人是怎么过来的?他们和我们是什么关系?我以前就不了解他,零零星星看过他的画,要到这本画册才开始全面了解他。好在张仃先生是有魅力的人,我什么都不了解,也会喜欢他。
张仃先生其实是个时期的“左翼青年”,时期的“左翼”文化在中国绘画中其实就是当时的“前卫艺术”。中国的前卫艺术,早发生过了,在一个相对宽松的,早已发生过了。最近20年发生的前卫艺术实际上是“后卫艺术”,是闭关锁国后打开国门,赶紧朝着当代前卫艺术撵上去的“后卫艺术”。
的前卫艺术,正是张仃先生这批“左翼青年”一弄起来的。我看了1949年前他弄的东西,读到他年轻时代的性格,他是再典型不过的“左翼青年”艺术家!我觉得他那代人活得真痛快,哪怕张仃先生蹲过,在延安挨过整,他还是活得痛快,比今天的青年痛快太多了,为什么呢?因为他们的天性没有被扭曲,他们当时正正追求自己向往的艺术,追求自己的天性。他厌恶什么审查,对审查他是否“”的家伙大吼:才是!他厌恶站岗的煞有介事地乱叫:“什么人!”窜上去卡着对方的脖子叫道:“你是什么人!”这就是张先生的性格,多痛快!
艾青先生说得对:张仃先生走到哪里,摩登就到哪里。那个时代,热血的“左翼青年”就是追求摩登,马列主义,就是当时顶摩登的大事情啊!
另外,我觉得张仃先生的性情可能因为他是个东北人。我喜欢东北,东北没有唐宋元明那样的大历史给压着,元气还很旺,在近代史上又染了一股子洋气。我刚看了东北的“二人转”,生猛泼辣,元气淋漓——张仃先生不管是蹲还是受审查,是城隍庙还是毕加索,是玩还是画山水,总之,他这一辈子活得非常风流、非常率性、非常真实。解放后进城,他是接管的人,一进故宫太庙,心里赞美,就来。这就是情,多可贵!多了不起!
我看完这本画册,认为张仃先生一辈子这口气很长,他弄的艺术很饱满。他撒开来干,不在乎这东西和传统、和到底什么关系,先弄了再说,他又有大秀气,他做的民间图案的绣片,质朴而考究,多耐看!他是个喜剧家,经历了悲剧、战争、,在作品里却没有伤感的、滞闷的东西。他的焦墨山水实在是因为他喜欢大山大水,不顾那么多笔墨套,但求一五一十画下来,他是拿着性命画山水,不是江南那一。其它种类作品他更是,漫画、木刻、年画、海报、国徽、邮票、、绣片、壁画,什么都来,他赶上中国近代历史上的大节骨眼儿,赶上了,他就玩儿一把。我没想到张先生早年也玩过“左翼”的木刻、海报之类。我不知道这些。我就是文化断层中的一代人,真可怜。今天,新的断层还在断,今天的年轻人在断层的另一端,我不知道他们愿不愿意了解前几代人做了些什么。我替张仃先生庆幸,庆幸他生在他那个年代,那个年代成全了他这个老鹰、大侠、艺术家——我起立,祝张仃先生长寿!